文|林慧雯
东台湾惯有的炙热阳光晒在肩颈上,汗滴如雨的我仍包着两层头巾、戴着斗笠在草堆里,挥着长柄锄头除草整地。每次顺势挥拉起锄柄后,锄尖就落在干硬如石块的泥土上,反弹的力道透过锄柄,猛烈震动着双肩。
没几个回合,我已震得头昏肩麻、拄着锄柄喘息:有呒搞错,这块地真是农夫眼中欣羡的水田地吗?
一路为了追寻「真食物」辗转落脚在此乡间。刚接手时,不仅是这块田地,几乎整个大环境都谈不上什么生态。
方圆五十多公顷的河阶冲积地,前后山野间,没有虫鸣、鸟叫、当然也没有蛙响。出现的只是各式各样的老鼠和蚂蚁。蚂蚁又大又黑,移动得又快;有的蚂蚁红红小小,咬人又痒又痛。当然,还有比人高的恶草,叶脉边缘的倒勾又利又多。
园子里杂草多又厚,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但无论我怎么说,吴先生仍坚持不可以随便除草整地,还说「『数大就是美』,要懂得欣赏乡间的自然美。」
不能挖掉一丛丛恼人的杂草堆,我就不能如愿换上一片宽阔的草坪,好让孩子翻滚……。
嗯,所有的问题都是出自于这些杂草,我一边使出蛮力继续和坚若磐石的土块奋斗,心里也一边盘算如何养羊、养鸡、养牛……,一举消除这些可恶的草。
可是,单单准备每天三顿的野菜大餐,已让我忙得终日团团转,所以身为原住民的草辈,当然一直长得比我的除草行动力还旺盛。
有一天来了个台风,眼见一阵强风扫过,所有恼人的草丛瞬间平抚,完全不需我费神、费力!
哈哈,原来草的恼人是人自寻烦恼,孔老夫子必定也在风雨中看到「风行草偃」的力度,
所以,古人也知道这些厚厚实实磐根错节、一层层顺势匍匐倒下的草,从来没有跟人作对。
一年年与土地共处的过程中,我突然体会了许多道理。草,是大地的守护着,生态也因它们而开始。
草,让地表有了皮肤,可以保湿保暖,让珍贵的露水流进地里,让浅表的土壤有了养分。土地逐渐呈现生物多样性,同时独霸一方的蚂蚁、老鼠自然而然退让了。
泥土裡多了一球球大得不得了、半透明的雞母蟲;長得像小蛇的紅黑蚯蚓;草叢間爬行著蝸牛、蛞蝓、蚜蟲、粉介殼蟲和小瓢蟲、螢火蟲一起共生;菜葉上的斜紋葉盜幼蟲和青蟲比拇指還粗;蛙的種類多到我弄不清,只知道收回曬得暖烘烘的衣裳時,常常摸到冰涼的樹蛙;尺蠖、竹節蟲也常讓小孩驚呼。
他们三不五时跑进来报告:「我刚刚又看见一条蛇了!」原来食物多了,原本偶而来进餐的蛇就渐渐也住下来了,南蛇在前门守护着,锦蛇老是从草丛、水池间滑过,四脚蛇、龟壳花、赤尾青竹丝,昂首的眼镜蛇也常看见。
所有昆虫、小动物有了觅食的场域,有了可以庇护生命的家园,它们竞相走告,愿意留在这块乐土里传宗接代。
这样,历经四到七年的时间,人类不再干扰土地上生物的生命节奏、不随意除草翻土,破坏泥土的结构,恶劣的环境自然有机会恢复原来人间净土的世外桃源风貌。
各种生命再度团结,一心一意守护这块失而复得的园地。
对比于昔时,我难以想像竟能有今朝:原本有如寂静春天的园子里,出现了蛙鸣天籁,竟让当初不解我东行的老友,抱怨我的背景音乐吵杂到她听不清楚我在电话线里的声音。
有如硬石的土地在大小生命的护守下,终于变成了肥沃松软的土壤。我只需随意拨土挖个小洞、撒下种子,大伙儿就一起共生共荣。孩子们帮忙从小植株开始栽种的各种果树,也株株成活、恣意生长。
随着一年四季的节气变换,餐桌上的蔬果总是依序五彩缤纷地更迭。
只要不挑嘴、不弃嫌菜色,虫鸟认证的「真食物」,总是让我们餐餐好吃得饱足又健康。